牛车水，这个在外国被称为唐人街的地方，记录了我小时候很多的记忆。新加坡河两岸分成小坡跟大坡。在桥北路这一边是小坡，过了河的桥南路就是大坡，靠近河边的大坡是潮州人聚居的地方，再往下走就到了牛车水，却是早年广东人聚集的地方。

小时候因为居住在新加坡河畔，靠近大坡和牛车水，所以经常有机会到牛车水逛。当时牛车水大厦还没有建成，只见工地上很多头戴红巾的妇女在那里工作。她们有些挑着沉甸甸的砖头，有些在混合沙和水泥，有些在插钢条，有些挑砖头，有些在砌砖。那时候的安全设施没有像现在那么齐全，红头巾就等于他们的头盔。她们就在那些尚未建好的楼层来回走动，勤劳的工作，有些工作程序看来是深具危险性的。

红头婆一般都是中年的妇女，也有少数年轻女子，除了头戴红巾以外，一般身着暗蓝色或黑色的唐装上衣和长裤。身材不高，却往往挑着超过身体能负荷的重量。也许是长期挑重的泥沙和砖头，有些红头婆的背显得有些伛偻。她们大多数来自中国广东三水县，操着一口广东话，所以也称为“三水婆”。她们很多都是因为丈夫早逝，为了抚养年幼的孩子，不得不飘洋过海到本地以劳力赚取生活，也有一些是受婆家凌虐，或是不想被包办婚姻而逃婚的。

每天早上8点以后，就看见她们开始工作了，一直工作到晚上6点，除了中午停下来吃饭以外，基本上是没有停顿的。有时赶工的时候，她们甚至工作到深夜。在工地上工作有时难免会受伤，所以我们经常可以看到她们的手臂、脚踝、颈项等地方，贴着膏药或者“脱苦海”。这是我们所能看到的，还有一些我们看不到的地方，可能也贴满了膏药。这群刻苦耐劳的妇女，为新加坡早期的建设和发展，写下了一段可歌可泣的历史。

红头婆一早就工作，几个钟头不停歇。到了中午，她们就蹲在墙角边歇息，吃打包的食物。有些吃完了就吸起自己卷起来的红烟，袅袅的烟圈往上飘，那似乎是她们在忙碌的生活中唯一的享受。烟圈慢慢的扩散，露出了烟雾中一张张晒黑的、满是皱纹的脸和夹烟的手。那镜头对我来说相当的震撼，我因此写下了一首诗《脸——写一位红头婆》。

过后几次到牛车水去，也写下了几首跟牛车水有关的诗，例如写在街边卖艺的《卖艺人》，写推着车检拾别人遗下的纸皮的老妇人《推车的老妇》，写在街边卖菜的老人家《卖菜的老妪》，还有写老人家疾病缠身的《风湿病》。

60年代的牛车水有很多在街边摆摊的小贩。他们大多数是一些年纪较大的老人，有些甚至有些残疾的。他们就在街边地上铺上旧报纸或塑料纸，所贩卖的都是一些蔬菜、药草、水果、杂物和旧货等。还有一些小贩是推着一辆车或挑着担子的。我记得有一位挑着担子卖莲子羹的小贩。他的莲子粒粒洁白，汤水是稍微带着一点褐色的羹，味道清甜无比，莲子煮得刚刚好，轻轻一嚼，就裂成口中绝妙的好味道。

还有一摊卖羊肉汤，是推着车子叫卖的。他的羊肉汤带着淡淡的草药的味道，腥味已经完全去除了。羊肉吃起来又香又软，叫人吃了一口，还想继续吃下去。回想起当年吃羊肉汤的滋味，至今仍然令人食指大动、回味无穷，因为今天已经很难吃到这种味道了。

当时的牛车水巴刹除了卖鱼、卖肉、卖蔬菜以外，也卖一些在别的巴刹里罕见的东西，例如蛇肉、果子狸、狗肉，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动物被关在笼子中，等着被宰杀的命运。60年代的新加坡，还没有城市化，人们一般的生活水平都很低。当时有很多野生动物，贫穷的人民能抓到什么就卖什么，为的是糊口。

那时候佛牙寺跟牛车水大厦尚未建成，巴刹里比较杂乱，摊位一个接一个，没有规划。除了那些店铺以外，其他那些摊位假如碰到下雨，就得赶快收摊，不然就全部淋湿了。当然有一些摊位有自制的帐篷就好一点。除卖菜、卖鱼、卖肉以外，还经常有些卖艺人，在牛车水摆一个小摊位，演奏二胡、小提琴、口琴或竹笛等，等着听众施舍一两个硬币。

主要的卖艺人还是那些敲锣打鼓，推销他们的药草、药油或药膏之类的。人们把他们围成一个大的圆圈，他们就在中间耍杂技、打功夫，并推销产品。表演的通常是吞剑、吐火、耍刀枪、拳头和变魔术，也有利用一些小动物比如猴子跟狗来表演，最后就推销药油、药膏之类的。通常他们都会敲锣打鼓吸引人潮，然后开场白：“各位乡亲父老，今天小弟来到本地，为了生活不得不出来卖艺，希望大家不嫌弃，多多指教、多多支持……”

60年代，新加坡有很多私会党。据我所知，早年的牛车水，所有的摊位都必须向私会党交保护费，包括这些外地来的艺人。交保护费以后，他们才可以安心做他们的生意或表演他们的功夫。

当时牛车水的街边也有不少的算命佬。开一副扑克牌，或者是一只小鸟、乌龟之类的小动物，既可以为客人算命。还有一些是替人写信的摊位。早期到新加坡谋生的人有很多都是文盲，没有念过书，所以来新加坡碰到要寄钱回去中国，或者寄信寄家书的时候，就需要请人代笔。还有一些专门以广东话讲故事的“讲古佬”，他们讲的大多数是三国演义，历史故事或者是金镛所写的武侠小说。他们讲得口沫横飞，听者听得津津有味，这也是当时平民百姓在空余时候的一种享受。讲完之后，大家都会赐给他们一两分钱。

这些往事像过眼云烟一般，随着时光的飞逝而消失无踪。新加坡城市化、现代化的步伐加快，人民剧场、牛车水大厦和佛牙寺建成以后，整个牛车水就已经改观不少。#